武林中文网 > 封刀 > 番外三 识破真空在色中

番外三 识破真空在色中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武林中文网 www.wl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端涯道长纪清晏,是个奇怪的男人。

    比起破云剑主一剑惊天的凌厉、三刀传人各有所长的惊艳、南儒北侠文韬武略的才能,他实在太多平淡无奇。

    他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凡夫俗子,言行谈笑自在从容,对欣赏人事赞叹有加,对不喜之情敬而远之,活得再平凡不过,也再真实不过。

    比起整日高举义字旗的名门正派,又或者满口歪理邪说的魔道中人,纪清晏不喜出惊人之语,将识人断事、进退拿捏都在自己心里衡成尺度,然后条理明晰地铺开步骤,别人还在侃侃而谈,他已经在脚踏实地地做事。

    如此过去了多年,说话的人有些已永远闭了口,做事的他还在继续做下去。

    正因如此,色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明明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年轻风华,那双眼睛却还明澈得很,除了浅淡温柔如春风流水的笑意,其他什么也没有。

    三次论道会后,佛道两派各有心气,这两人却在后山松溪旁以山泉代酒,推杯换盏,言谈投机。

    纪清晏走的是道家“无为”之道,色空则深得佛门“慈悲”之心,两个人没有刻意回避经义殊途,反而就分歧点各抒己见,一壶山泉水尽后,也就从点头之交,变成了渔樵之意。

    色空问道:“听闻道家相面之术颇为一绝,道长可得窥此道?”

    纪清晏反问:“大师信命?”

    色空闻言放下瓷杯,笑道:“贫僧信佛。”

    纪清晏抚掌大笑,继而神情一肃,开口道:“大师额头宽广,眉弯眼深,嘴唇丰厚,耳垂圆软,恐怕……有些命犯桃花。”

    色空一怔,合掌摇头:“道长说笑了,贫僧乃佛门中人,断红尘净六根。”

    纪清晏往后一仰靠着歪脖老树,慢吞吞地一笑:“佛也好,道也罢,你我说是方外中人,又有哪一日不曾立于红尘之间?八百红尘三千因果,谁都测不清天意、算不尽人心,如此又何谈六根俱净?终不过是‘偶开天眼观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注),当自以为超脱世外,才恰恰是落入凡俗。”

    “道长所言,有理。”色空沉默半晌,忽然将手伸入水中,“不过,红尘有如淤泥沉疴,修行便似流水来去,有困于囹圄、重浊下凝者,也有一往无前、清者自清者。在贫僧看来,净与不净,皆看静与不静……阿弥陀佛。”

    纪清晏的语气更温和柔缓了些:“大师心有净土,自然是最好,左右你信的是佛,而非命数,当然谈不上沉沦业障执迷不悟。”

    他们喝完了两壶泉水,相视一笑,各奔东西。

    纪清晏其实很忙,他身为一派掌门不可能长时间流连在外,回忘尘峰处理了积压两月的门派事务,又例行去跟游历弟子打听离宫已久的端清的消息,然后指导弟子练武修道,时不时还要下山去三山四海办事,是见闻增长也是实践做事,恨不能把一个人劈成十几份来用。

    这一年夏秋,惊闻云沙河水患,祸害州县十余,朝廷立刻下令地方全力赈灾,邻近的武林门派也都派人过去仗义相助。太上宫离此颇远,然而纪清晏恰好游历此处,二话不说就加入到赈灾救人的行伍里,冷不丁瞅见前头有个光亮的脑袋,顿时笑了。

    纪清晏一拍他肩膀,道:“无量天尊,贫道与大师有缘。”

    色空回头,双手合掌于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天灾无情,水患殃及数万百姓,他们失了亲朋好友,又损了财帛身家,已经是哀鸿遍野,更有甚者却连良心也丧去,不思振作反而趁火打劫,让本来就难过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纪清晏与色空撞见过几次,虽然出手制止,然而治标不治本,都只是枉然罢了。

    言辞劝解在天灾人祸之前只是苍白宽慰,以暴制暴更会使冲突加剧,纪清晏凝思许久,决定开义诊。

    水患之后尸横遍野,又是夏秋时节,极易生出疫病,何况难民中有不少人都身带伤病,体魄不继就算有重振之意,也不过是有心无力。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能一扫心病的也唯有自救。

    纪清晏医术不差,太上宫里谁有些头疼脑热,也俱都是来找他看病取药。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纪清晏身上银钱用尽,买来的药材也只是杯水车薪,好在官府管事并不庸碌,见他行径之后就急忙召集邻县大夫,携药带人浩荡而来,在各处开设义诊,还匀了些人手物力助纪清晏所为。

    色空不会歧黄之术,便干脆去以一身武艺体魄扛起巨石以筑河堤,白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泥水,晚上用些干粮稍作休息,就开始静心念经。久而久之,有迷茫无措的灾民自发到他身边旁听,人数由少变多,神情也从灰败绝望慢慢恢复了活气,纪清晏看在眼里,忍不住会心一笑。

    那一日,他们遇到了正在教训地痞的蓝裳姑娘。

    纪清晏只消看她一眼,就知道这姑娘的性子便似脊梁一样挺得笔直,傲气得宁折不弯,身上有挥之不去的杀伐血腥气,眼里却没太多阴鸷沉郁。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算是不欢而散,然而事后没多久,纪清晏就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探,没什么恶意,只是充满了打量。

    色空也发现了,只是僧人向来安静如冥顽不灵的榆木疙瘩,不多说一句,也不多生一事,每日里筑堤念经来来去去,风雨无阻。

    直到那个寒凉夜里,一身蓝裳的女子扶着昏睡僧人来到营帐,纪清晏回头一看,她弯下了身躯将人放在干草铺成的榻上,满脸不耐,动作却很轻。

    女子吊着眼梢,扬起下巴:“我是何怜月。”

    纪清晏在心里把这名字品味片刻,只读出“顾影自怜”之意,并不配这女子一身傲骨,然而他向来不会给人找不痛快,自然就不动声色,只是温言谈话。

    此夜之后,终于有人帮他分担此地义诊的压力,何怜月医术虽不高明,下针点穴却是极精,处理外伤更是毫不手软。她脾气不好,大事小情都能惹得柳眉倒竖,然而纪清晏观察她数日,也没见其对无辜的老弱妇孺发过脾气,可见是个傲气得心有尺称、自矜自重的人。

    何怜月嘴里叫嚷着衣食住行样样不好,要早早回家,派人送来营地的药材却越来越多,纪清晏清点的时候看见随行商人强压恐惧的脸,对这女子的来历又多了几分猜测。

    然而,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口是心非,甚至有些欣赏,毕竟天底下话说得好听的人很多,事办得漂亮的人却很少。

    只是纪清晏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他看见何怜月的目光流连于色空背影,也发现色空默念心经的时候越来越多。

    心不静则行方乱,他是为什么乱了方寸?

    纪清晏在色空眉梢看到了一点淡淡薄红,蓦地想起当日松溪水畔一句浅言,未成想一语成谶。

    分别之际,他们步行在前,色空依然在喃念经文,双眼闭上不见万物,靠着同道行人的车马声辨认前路,若非纪清晏心细如发,还真没发现端倪。

    他看着僧人不断开合的嘴唇,又回头望了一眼渐渐消失在山道转角处的女子身影,忍不住开口打断道:“大师,你看她美吗?”

    色空一顿,道:“出家人淡观色相,贫僧……”

    “你眼里没看她,心里想着她,那么睁眼闭眼、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纪清晏摇了摇头,“心不动,何谈求心静?”

    色空睁开眼,抬头望着天上初升的一轮朗月,半晌没说话。

    纪清晏长了色空十来岁,是论道知交,也算半个长辈,见状便道:“尘心已动,你是如何想的呢?”

    色空喃喃道:“我对她,不是慕艾好色的意思,我……”

    三千因果三千业,他只是在机缘来时看中了应巧之人,便似顽石裂开缝隙,从中长出新芽,虽然未曾开花结果,然而扎根抽枝、蔓藤攀爬,已经将剩下的冥顽不灵都包裹在如有生命的网下。

    情生意动,一念成劫。

    纪清晏忍不住叹气,却无权置喙什么,且不说色空是极有分寸的人,单单感情一事就没有外人插手的余地,惹人嫌也搅混水,何苦来哉?

    色空一路上静修禅心,纪清晏也希望他能将这段尘缘放下,莫拖累了自己又挂碍了女子,却没想到数日之后,他们又在落叶纷飞时重逢。

    纪清晏看着何怜月言笑晏晏,话里话外都是明里暗里的试探,色空看似木讷得无动于衷,拨动念珠的手指却在不经意间轻颤。

    她动了情,他乱了心,故生忧怖,仅此而已。

    纪清晏无话可说,只能常伴左右,希望在两心明了之前谁都不要铸成大错,免得叫一切再无转圜。

    然而世事莫测,就发生在思决谷一战。

    跟“罗刹女”赵冰蛾刀剑相抵之际,纪清晏从那双看似冰冷的眼睛里窥见了一丝复杂,那不是对着陌生仇人的感情,更仿佛旧事重演、故人却不如悉。

    他心头一跳,有意变招引出她的刀法,越打就越是心惊,一个念头浮上脑海,可惜战局下一刻就被人打破,无奈地转攻他人。

    若说发觉何怜月就是赵冰蛾让他心头一惊,色空掉下断崖后与赵冰蛾发生的那些事情更让他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可纪清晏没有立场去责备一个伤重浑噩的人,更没有资格去质疑一个用情至深的女子。

    他只能在她步履蹒跚时将其抱起,一边劝慰一边带他们走出最艰难的这段路。

    纪清晏知道赵冰蛾把自己的话听进了耳中,只可惜她心里都是情生意气,如行独木再无回转余地。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如火盖干薪,增长火炽燃;如是受乐者,爱火转增长。薪火虽炽然,人皆能舍弃;爱火烧世间,缠绵不可舍。(注2)

    色空醒来的时候,纪清晏已经在他身边守了三天两夜,言简意赅说完安排之后,才道:“无相寺方丈派人来找你回去,欲立你为首座。”

    闻言,色空先是一怔,继而摇头:“贫僧不配。”

    “因为你破了色戒?”

    纪清晏鲜少有这样直白得近乎逼问的时候,色空默然片刻,点头道:“贫僧破了色戒,动了尘心,有负师门栽培。”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纪清晏深深望着色空,连他眼底一闪而逝的黯然都没放过,见其默然无语,便道:“道家谈爱,顺心随性,莫衷一是,那么佛家又是如何?”

    半晌,色空道:“佛门子弟断情·欲净妄念,是因为心生私情将有负苍生,情深则意重,迷乱生心魔,是念多少经拜再多佛都没有用的,然而……”

    顿了顿,年轻僧人低下头,轻声道:“然而情之一字,爱恨两端,生执迷贪恋慕,易冲动难自持,故多变多改,唯有……慈悲为怀,才成大爱,经风雨不衰,历世事不改。”

    纪清晏长叹一声。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赵冰蛾对色空,是慕色而起、意动而生,乃是最寻常也最真实的男女之情;色空对赵冰蛾,是因缘而动、念变而化,却是最纯粹也最难言的超脱之情。

    她与他的爱,便似人之皮骨,一表一里,相依附又相隔离。

    赵冰蛾要圆满的是两心相愿的私情,色空要成全的却是众生平等的大爱。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便非同心所而语,如今到了山隘关口,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同路还是歧途?

    “色空,”纪清晏正色道,“你慈悲为怀、大爱苍生,这些都没有错,但是也要记得……小我亦为我,小爱也是爱,你的慈悲也得平等公正,莫要不负伽蓝却负真心。”

    色空随着马车奔驰一骑绝尘,他明白与否,纪清晏也无从得知。只是眼见赵冰蛾追了上去,纪清晏眼皮一跳,也向无相寺赶过去,恰好拦下一场险些两败俱伤的决战。

    纪清晏看得清清楚楚,色空在最后关头留了力,无异于在这为世俗不容的事上留了情。

    赵冰蛾得胜之后满心欢喜而去,纪清晏思前想后,没有急着回忘尘峰,而是悄然潜入了无相寺。

    纪清晏没想到,色空回寺第一天夜里,就向方丈、座元和执法僧长老坦诚了一切,连同他动心乱意、破戒识色之事也没隐瞒,额头重重磕在石板地上,身体伏地,道:“弟子有负师长、有辱佛门,合该受罚,不敢累及师长,全然受之,绝不推脱。”

    方丈大惊,座元震怒,一百八十杖重重打下,纪清晏藏在暗处看在眼里,都能闻到不断变浓的血腥气。

    然而,自始至终,色空没运内力抵挡,也没呼痛求饶,只是咬紧牙关生生受着,每杖便是一句阿弥陀佛。等到一百八十杖后,他已然皮开肉绽,语不成调。

    方丈乃是他授业之师,又叹又惜:“痴儿啊,你念着‘阿弥陀佛’,怎地不能动心忍性,摒弃俗念,反而犯下这等错事?”

    “阿弥……陀佛……”色空伏在地上,勉强撑起身体,闻言已泪流满面,缓缓合掌,道:“师父……念佛无难事,所难在一心;一心亦无难,难在断爱恨(注3)……但心持正,人间何处,不是伽蓝?”

    他泣不成声,却出言无悔。

    纪清晏终于晓得,色空之所以愿意输给赵冰蛾,根本就是因为他此番回来请罪为一、破门为二,早已做下了弃戒还俗、给她交待的决定。

    一时间心潮起伏,纪清晏不知道自己该提心还是该松口气,然而没等他想好,突然就有人闯入无相寺,带来了一个消息——

    挽月刀主何怜月,真实身份是葬魂宫主赫连沉亲妹,“罗刹女”赵冰蛾。

    那一刻,所有人惊立当场,纪清晏下意识去看色空,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片空白。

    十天之内,白道各大门派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曾经看无相寺笑话的人、抱有成全宽容之心的人俱都变了一番面目。有人说妖女居心叵测,是故意要侮辱无相寺;也有人说妖女不知廉耻,勾引佛门子弟为人不齿……

    种种阴谋论调铺天盖地,掩埋了简单纯粹的风流真情,只留下为人唾弃的别有用心。

    少数几个不同的声音,就像浪花在海中打了个扑腾,转眼就被湮没大流之下,成就了最后的同心协力。

    赵冰蛾来无相寺的那一天,寺内剑拔弩张,不知多少义愤填膺之辈想冲出去把她捉拿到手,不论死活。

    挡在千夫所指之前的,只有一个僧人。

    色空背后抵着门,听着赵冰蛾的拍门怒喊,他用尽平生所学寸步不移,把想要破门而出的刀光剑影都圈在两拳之间,口中只道:“阿弥陀佛。”

    于是纪清晏逼走了赵冰蛾。

    他不知道色空今日之后会受到怎样的惩处,只知道如果赵冰蛾不走,色空所做的一切就真成了空,自己他日回想此事也必然会因不曾作为而后悔。

    曾经,纪清晏是不喜赘言;如今,他是不能多说。

    赵冰蛾刚被他逼走,各派侠士就紧追下山,纪清晏面对着千夫所指,不置一词,径自拂袖而去。

    旁人如何说,在纪清晏看来都无干系,终归是人在做天在看,立身持正比巧言令色总要真实。

    他已做了自己应行之事,全了该尽之情,哪怕此后物是人非,也万事已休。

    纪清晏只是有些可惜。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事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注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