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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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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北郊王家镇小学校里,校长,教员,夫役,凑齐也有十来个人,没有一个不说小铃儿是聪明可爱的。每到学期开始,同级的学友多半是举他做级长的。

    别的孩子入学后,先生总喊他的学名,唯独小铃儿的名字——德森——仿佛是虚设的。校长时常地说:“小铃儿真像个小铜铃,一碰就响的!”

    下了课后,先生总拉着小铃儿说长道短,直到别的孩子都走净,才放他走。那一天师生说闲话,先生顺便地问道:“小铃儿你父亲得什么病死的?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不记得!等我回家问我娘去!”小铃儿哭丧着脸,说话的时候,眼睛不住地往别处看。

    “小铃儿看这张画片多么好,送给你吧!”先生看见小铃儿可怜的样子,赶快从书架上拿了一张画片给了他。

    “先生!谢谢你——这个人是谁?”

    “这不是咱们常说的那个李鸿章吗!”

    “就是他呀!呸!跟日本讲和的!”小铃儿两只明汪汪的眼睛,看看画片,又看先生。

    “拿去吧!昨天咱们讲的国耻历史忘了没有?长大成人打日本去,别跟李鸿章一样!”

    “跟他一样?把脑袋打掉了,也不能讲和!”小铃儿停顿一会儿,又继续着说,“明天讲演会我就说这个题目,先生!我讲演的时候,怎么脸上总发烧呢?”

    “慢慢练就不红脸啦!铃儿该回去啦!好!明天早早来!”先生顺口搭音地躺在床上。

    “先生明天见吧!”小铃儿背起书包,唱着小山羊歌走出校来。

    小铃儿每天下学,总是一直唱到家门,他母亲听见歌声,就出来开门;今天忽然变了。

    “娘啊!开门来!”很急躁地用小拳头叩着门。

    “今天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刚才你大舅来了!”小铃儿的母亲,把手里的针线,扦在头上,给他开门。

    “在哪儿呢?大舅!大舅!你怎么老不来啦?”小铃儿紧紧地往屋里跑。

    “你倒是听完了!你大舅等你半天,等得不耐烦,就走啦;一半天还来呢!”他母亲一边笑一边说。

    “真是!今天怎么竟是这样的事!跟大舅说说李鸿章的事也好哇!”

    “哟!你又跟人家拌嘴啦?谁?跟李鸿章?”

    “娘啊!你要上学,可真不行,李鸿章早死啦!”从书包里拿出画片,给他母亲看,“这不是他,不是跟日本讲和的奸细吗!”

    “你这孩子!一点规矩都不懂啦!等你舅舅来,还是求他带你学手艺去,我知道李鸿章干吗?”

    “学手艺,我可不干!我现在当级长,慢慢地往上升,横是有做校长的那一天!多么好!”他摇晃着脑袋,向他母亲说。

    “别美啦!给我买线去!青的白的两样一个铜子的!”

    吃过晚饭小铃儿陪着母亲,坐在灯底下念书;他母亲替人家做些针黹。念乏了,就同他母亲说些闲话。

    “娘啊!我父亲脸上有麻子没有?”

    “这是打哪儿提起,他脸上甭提多么干净啦!”

    “我父亲爱我不爱?给我买过吃食没有?”

    “你都忘了!哪一天从外边回来不是先去抱你,你姑母常常地说他:‘这可真是你的金蛋,抱着吧!将来真许做大官增光耀祖呢!’你父亲就眯睎眯睎地傻笑,搬起你的小脚指头,放在嘴边香香地亲着,气得你姑母又是恼又是笑。——那时你真是又白又胖,着实地爱人。”

    小铃儿不错眼珠地听他母亲说,仿佛听笑话似的,待了半天又问道:

    “我姑母打过我没有?”

    “没有!别看她待我厉害,待你可是真爱。那一年你长口疮,半夜里啼哭,她还起来背着你,满屋子走,一边走一边说:‘金蛋!金蛋!好孩子!别哭!你父亲一定还回来呢!回来给你带柿霜糖多么好吃!好孩子!别哭啦!’”

    “我父亲那一年就死啦?怎么死的?”

    “可不是后半年!你姑母也跟了他去,要不是为你,我还干什么活着?”小铃儿的母亲放下针线叹了一口气,那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流下来!

    “你父亲不是打南京阵亡了吗?哼!尸骨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呢!”

    小铃儿听完,蹦下炕去,拿小拳头向南北画着,大声地说:“不用忙!我长大了给父亲报仇!先打日本后打南京!”

    “你要怎样?快给我倒碗水吧!不用想那个,长大成人好好地养活我,那才算孝子。倒完水该睡了,明天好早起!”

    他母亲依旧做她的活计,小铃儿躺在被窝里,把头钻出来钻进去,一直到二更多天才睡熟。

    “快跑,快跑,开枪!打!”小铃儿一拳打在他母亲的腿上。

    “哟,怎么啦?这孩子又吃多啦!瞧!被子踹在一边去了,铃儿!快醒醒!盖好了再睡!”

    “娘啊!好痛快!他们败啦!”小铃儿睁了睁眼睛,又睡着了。

    第二天小铃儿起来得很早,一直地跑到学校,不去给先生鞠躬,先找他的学伴。凑了几个身体强壮的,大家蹲在体操场的犄角上。

    小铃儿说:“我打算弄一个会,不要旁人,只要咱们几个。每天早来晚走,咱们大家练身体,互相地打,打疼了,也不准急,练这么几年,管保能打日本去;我还多一层,打完日本再打南京。”

    “好!好!就这么办!就举你做头目。咱们都起个名儿,让别人听不懂,好不好?”一个十四五岁头上长着疙瘩,名叫张纯的说。

    “我叫一只虎,”李进才说,“他们都叫我李大嘴,我的嘴真要跟老虎一样,非吃他们不可!”

    “我,我叫花孔雀!”一个鸟贩子的儿子,名叫王凤起的说。

    “我叫什么呢?我可不要什么狼和虎。”小铃儿说。

    “越厉害越好啊!你说虎不好,我不跟你好啦!”李进才撇着嘴说。

    “要不你叫卷毛狮子,先生不是说过,‘狮子是百兽的王’吗?”王凤起说。

    “不行!不行!我力气大,我叫狮子!德森叫金钱豹吧!”张纯把别人推开,拍着小铃儿的肩膀说。

    正说得高兴,先生从那边嚷着说:“你们不上教室温课去,蹲在那块干什么?”一眼看见小铃儿声音稍微缓和些:“小铃儿你怎么也蹲在那块?快上教室里去!”

    大家慢腾腾地溜开,等先生进屋去,又凑在一块商议他们的事。

    不到半个月,学校里竟自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永不招惹人的小铃儿会有人给他告诉:“先生!小铃儿打我一拳!”

    “胡说!小铃儿哪会打人?不要欺侮他老实!”先生很决断地说,“叫小铃儿来!”

    小铃儿一边擦头上的汗一边说:“先生!真是我打了他一下,我试着玩来着,我不敢再……”

    “去吧!没什么要紧!以后不准这样,这么点事,值得告诉?真是!”先生说完,小铃儿同那委委屈屈的小孩子都走出来。

    “先生!小铃儿看着我们值日,他竟说我们没力气,不配当,他又管我们叫小日本,拿着教鞭当枪,比着我们。”几个小女孩子,都用那炭条似的小手,抹着眼泪。

    “这样子!可真是学坏了!叫他来,我问他!”先生很不高兴地说。

    “先生!她们值日,老不痛痛快快的吗?三个人搬一把椅子。——再说我也没拿枪比画她们。”小铃儿恶狠狠地瞪着她们。

    “我看你这几天是跟张纯学坏了,顶好的孩子,怎么跟他学呢!”

    “谁跟卷毛狮……张纯……”小铃儿背过脸去吐了吐舌头。

    “你说什么?”

    “谁跟张纯在一块来着!”

    “我也不好意罚你,你帮着她们扫地去,扫完了,快画那张国耻地图。不然我可真要……”先生头也不抬,只顾改缀法的成绩。

    “先生!我不用扫地了,先画地图吧!开展览会的时候,好让大家看哪!你不是说,咱们国的人,都不知道爱国吗?”

    “也好!去画吧!你们也都别哭了!还不快扫地去,扫完了好回家!”

    小铃儿同着她们一齐走出来,走不远,就看见那几个淘气的男孩子,在墙根站着,向小铃儿招手,低声地叫着:“豹!豹!快来呀!我们都等急啦!”

    “先生还让我画地图哪!”

    “什么地图,不来不行!”说话时一齐蜂拥上来,拉着小铃儿向体操场去,他嘴直嚷:

    “不行!不行!先生要责备我呢!”

    “练身体不是为挨打吗?你没听过先生说吗?什么来着?对了:‘斯巴达的小孩,把小猫藏在裤子里,还不怕呢!’挨打是明天的事,先走吧!走!”张纯一边比方着,一边说。

    小铃儿皱着眉,同大家来到操场犄角说道:

    “说吧!今天干什么?”

    “今天可好啦!我探明白了!一个小鬼子,每天骑着小自行车,从咱们学校北墙外边过,咱们想法子打他好不好?”张纯说。

    李进才抢着说:“我也知道,他是北街洋教堂的孩子。”

    “别粗心咧!咱们都带着学校的徽章,穿着制服,打他的时候,他还认不出来吗?”小铃儿说。

    “好怯家伙!大丈夫敢作敢当,再说先生责罚咱们,不会问他,你不是说雪国耻得打洋人吗?”李进才指着教员室那边说。

    “对!——可是倘若把衣裳撕了,我母亲不打我吗?”小铃儿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

    “你简直地不用去啦!这么怯,将来还打日本哪?”王凤起指着小铃儿的脸说。

    “干哪!听你们的!走……”小铃儿红了脸,同着大众顺着墙根溜出去,也没顾拿书包。

    第二天早晨,校长显着极懊恼的神气,在礼堂外边挂了一块白牌,上面写着:

    “德森张纯……不遵校规,纠众群殴,……照章斥退……”